“还是说,你怕了?”
怕?
他苏怀瑾十年寒窗,从泥泞里一步步爬上来,靠的就是一身宁折不弯的傲骨。
他何曾怕过什么!
苏怀瑾缓缓抬起头,那双死水般的眼眸里,终于燃起了一簇火。
他看着秦望舒,这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,这个唯一看穿他所有伪装的人。
她又想做什么?
是想看他出丑,还是想利用他,再演一出什么戏?
秦望舒迎着他探究的目光,神色平静。
她只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,轻轻说了一句。
“二叔也看着呢。”
苏怀瑾的身体,猛地一僵。
秦望舒的声音更低了。
“你若今日退了,丢的,可不只是咱们苏家的脸。”
“更是你父亲苏文越的脸。”
“他费尽心机把让你认祖归宗,不是让你在这种地方,当一个连笔都不敢提的缩头乌龟。”
“你若怕了,今日之后,你在京城贵胄圈子里,就永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废物。”
“你这一辈子,就都别想抬起头来。”
苏怀瑾的身体,猛地一僵。
他下意识地顺着秦望舒的视线看去。
果然,在不远处的男宾席上,他的父亲苏文越,正一脸阴沉地盯着这边。
苏怀瑾的心,瞬间沉了下去。
他明白了。
既然身在局中,退无可退。
那便只能,迎战。
苏怀瑾缓缓站起身。
他瘦削的身影,在秋日的金光下,显得格外单薄。
可那挺直的脊梁,却又像一杆宁折不弯的孤竹,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骨。
“既然陈公子有此雅兴,”他的声音不大,带着一丝沙哑,却掷地有声,“怀瑾,自当奉陪。”
陈思博没想到他真的敢应,先是一愣,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。
他祖父陈仲儒乃是王党门生,今日太后设宴,次辅王端明一系就是要借“定风波”这词牌,嘲讽苏家正处朝堂风波之中,以此杀杀苏党的锐气!
他早已备好了得意之作,就等着苏怀瑾自取其辱。
“好!苏解元郎果然有胆识!”
陈思博志得意满地高声道:“来人,笔墨伺候!”
立刻有下人送上笔墨纸砚。
雅集的气氛,瞬间被推向了高潮。
所有人都围了过来,伸长了脖子,等着看这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好戏。
一个,是京城闻名的才子,国子监祭酒的嫡孙。
另一个,是声名不显、体弱多病的私生子,一个侥幸得来的乡下解元。
高下立判。
所有人都觉得,苏怀瑾输定了。
陈思博得意洋洋地拿起笔,蘸饱了墨,在雪白的宣纸上奋笔疾书,一气呵成。
他将写好的词稿递给旁边的小厮,高声朗诵。
一首《定风波》,写得倒也豪迈,颇有几分气势。
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叫好之声。
“好词!陈公子大才!”
“意境开阔,气势不凡,我看今日这松风古砚,非陈公子莫属了!”
陈思博听着周围的吹捧,下巴抬得更高了,他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,挑衅地看向苏怀瑾。
“苏解元郎,该你了。”
苏怀瑾没有看他。
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书案前,垂眸看着眼前的白纸,仿佛在思索,又仿佛在出神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周围的议论声,渐渐变了味道。
“怎么还不写?是吓傻了吗?”
“我就说,一个乡下来的野种,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。”
“哈哈哈,怕是连‘定风波’的词律都不知道吧!”
陈思博脸上的笑容,愈发轻蔑。
“苏解元郎,若是写不出来,现在认输还来得及,大家不会笑话你的。”
苏晚星在一旁,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。
苏云溪更是气得攥紧了拳头,要不是秦望舒按着她,她早就冲上去了。
只有秦望舒,依旧神色平静。
她知道,苏怀瑾不是写不出来。
他是在等。
等一个将所有轻蔑与嘲讽,都狠狠踩在脚下的时机。
终于,苏怀瑾动了。
他拿起笔,手腕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
不是因为紧张,而是因为久病之后,气力不济。
他甚至连握笔,都有些费力。
看到他这副连笔都握不稳的孱弱模样,周围的嘲笑声更大了。
可苏怀瑾,却恍若未闻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所有的不甘、所有的屈辱、所有的孤傲,都凝聚于笔尖。
然后,落笔。
他的动作很慢,甚至有些迟滞。
可那一个个从他笔下流出的字,却风骨天成,力透纸背!
众人脸上的嘲笑,渐渐凝固了。
他们死死地盯着那张宣纸,眼神从轻蔑,到惊疑,再到不可置信。
终于,最后一笔落下。
苏怀瑾放下了笔,苍白的脸上,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退后一步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陈思博迫不及待地抢上前,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词稿。
只看了一眼,他的脸色,瞬间血色尽失,惨白如纸。
周围的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。
“念啊!陈公子,你倒是念啊!”
陈思博的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都念不出来。
他身旁的小厮,连忙接过词稿,用一种见了鬼般的语气,颤抖着念了出来。
“定风波……”
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”
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
满场哗然之声,渐渐消失。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。
小厮的声音,从最初的颤抖,到渐渐平稳,再到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激昂。
“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”
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!”
词声落下。
满场死寂。
风吹过桂花树,簌簌作响。
所有人都被这首词,震得哑口无言。
这是何等的胸襟!何等的气魄!
良久,刑部尚书郑泰,那个素来在苏、王两党摇摆不定的男人,猛地一拍大腿,脱口而出:“好!”
紧接着,掌声,从一个,变成两个,再到连成一片。
陈思博的脸,已经由白转青,由青转紫,最后化为一片死灰。
他踉跄着后退两步,一屁股跌坐在地上。
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,体无完肤。
苏怀瑾站在山呼海啸般的赞誉中,脸上却没有半分得意。
他只是无声的看着随风飘落的金桂,释然一笑。
秦望舒的目光,越过人群,落在了女眷席上。
沈清柔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帕子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。
那双总是含着泪光的眼睛里,第一次,迸发出了炙热的、毫不掩饰的占有欲。
她痴痴地看着那个在人群中卓然而立的清冷少年,心脏,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
这个男人……
她一定要得到他!
她像被蛊惑了一般,无意识地朝苏怀瑾的方向,迈出了一步。
身旁的沈莉脸色一变,连忙伸手,死死拽住了她的胳膊。